大埔火災一個月後 前大埔街坊的心痛自白|法醫人類學家李洐蒨:須學懂在自己的臨界點上停下
撰文:李智智@Re:Fresh
對法醫人類學家李洐蒨(Winsome Lee) 而言,大埔宏福苑火災使她最難受的,不是「多少」的問題,而是距離。
「我在大埔住了十年有多。」她說。事發的位置「剛剛」落在一個避不開的點——無論你用什麼方式出入大埔,幾乎一定會經過。那範圍,本來只是回家、返工、去食飯的日常動線,如今卻變成一個反覆提醒人的傷口。她提到,前幾日回家吃飯,離開大埔時,車一上橋、準備轉出市區,仍然會在很近距離經過災後現場。「而家都依然感到震撼,亦好痛心。」
法醫人類學家是否見慣生死?她沒有否認專業訓練確實帶來冷靜,但她也坦白承認:當災難落在自己生活的版圖上,衝擊不會因為「懂得多」而自動消散。
在異國看著家鄉燃燒:理性與情緒的拉扯
火災初起時,Winsome人不在香港。身處英國的她,隔著時差追看新聞。第一眼看到火勢與燃燒程度,她的記憶立刻被拉回七、八年前——她在英國接觸過的一宗大型火災個案。那次她並非第一時間到場,只是在後期加入,但仍清楚記得自己在電視前看BBC、CNN報道時的震撼:畫面顯示火勢燒到「通頂」,人命與時間同時被吞噬。
而香港這次,類似的震撼再次襲來。差別在於,這一次她看的不是別人的城市,而是自己的家鄉;她推論的,也不再是抽象風險,而是可能正在發生的失去。她形容自己當下像被兩股力量拉扯:情感上,很自然會想「有沒有辦法停呢?」;理性上,腦袋卻同時在作出另一套判斷——火蔓延得那麼快,牽涉那麼多住戶和建築,不難想像會燒很久,甚至可能比她過往接觸的個案更漫長、更難控制。
另一層焦慮:家人也在大埔
遠在英國,她還要處理另一種焦慮:家人同樣住在大埔。即使不在最接近事發的位置,她仍忍不住擔心煙味、空氣質素、呼吸道影響,特別是對小孩子。「即刻提醒他們要關窗或戴口罩出街。」那是一種很典型、也很折磨人的無力感:你知道應該做什麼,但你能做的,只有提醒與等待。
專業帶來的清醒與矛盾
作為法醫人類學家,Winsome說自己其實「心裡有個底」——大概知道事情將會發展到哪一步、需要做什麼、某些狀況意味著什麼。她甚至能想像,有些人當時可能「走都走不到」。這是專業訓練帶來的冷靜,但也是這份工作的殘酷之處:你看得明白,但卻阻止不了。
「希望吉人天相」與「理性告訴我們結果未必如此理想」同時存在,令整件事更矛盾、更衝擊。更令她痛心的,是災難忽然走進她的教室——有些她教過的學生跟她說,家人失蹤,可能是其中一戶。
她曾在課堂上分享過,大型災難中如何進行身分鑑定。那些知識,源於世界各地的案例與她的工作經驗;她沒想過,學生學了不久,就要在香港、在「屋企」用上。有學生問她:「我記得你上堂教過這個……有沒有用呢?」那一刻,她並沒有思考甚麼方法有沒有用,而是感到一種近得不能再近的刺痛——知識突然變成求證親人下落的最後抓手。
未知比全知更可怕
談到情緒如何消化,她沒有把自己描繪成永遠穩定的人,只是把感受拆得更細:清楚確實會痛,但未知往往更令人恐懼、更不安。
當你不知道裏面發生什麼、也預判不了下一步會怎樣,情緒與想像就會不停交戰;相反,對基本狀況有一定的理解,至少能減少一點未知——「心有個譜」,讓人知道自己正面對什麼,才有可能慢慢梳理情緒。
因此在最混亂的時刻,她選擇少說、少轉發。她提到,社交媒體的排序機制會把「最新貼文」推到較前,她不希望自己的分享佔用資訊空間——最需要這些資源的人應該是災民、區內居民與前線協助者。加上她人在外地、有時差,更不願把未必最新或合時的訊息推給別人。她選擇先沉澱,直到工作告一段落、準備回港時,才開始發文提醒大眾留意心理反應:尤其當事件進入更沉重的階段,情緒可能會在不知不覺間「超標」。
法醫也有弱點,須找到自己的臨界點
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弱點。」Winsome說。就算經常與生死並肩工作,也不等於刀槍不入。每次災難都是獨特的:每次都有新挑戰,既考驗專業能力,也挑戰心理承受力。
她反覆強調一點:要找出自己的臨界點——知道limit在哪裡,何時要停,何時要休息。因為人不是永遠在同一個狀態:當生活壓力累積,承受能力自然下降;在這樣的時候再吸收衝擊性資訊,反應變大就不足為奇。她也因此提醒身邊人:如果你望著手機覺得很sad,sad到要放下電話,那就放下——懂得停,是照顧自己的能力。
老派沉澱方式:寫字
問她如何安放情緒,她笑說自己很old school:寫字。
不是打字,而是真正拿起筆,在紙上寫。她說,這讓她可以毫無保留地把情緒交給那本簿;更重要的是,寫字是一種能量轉換——把激動、混亂、說不出口的東西,轉成筆尖的力量。她形容自己寫字會「好大力」:思緒越多,下筆越重,就像把胸口的壓迫感一點一點擠出來。
這習慣始於她實習年代。當時教授要求每人都要有一本日記,不必只記工作,也可以記錄心情。多年以來,那本簿成了她的出口——每完成一件沉重的工作,她就用寫字把自己的心情重新收拾好。
不強迫自己追看殘酷畫面
談到網上流出的影像,她坦言自己基於專業與倫理考慮,沒有刻意去找來看。原因很直接:她不知道那些畫面對死者及家屬會造成多大傷害;特別是在仍有人失聯、情況未確認的階段,影像的流傳可能把本已脆弱的希望撕破,造成更深的二次創傷。
她給大眾的建議也很簡單:如果你不確定自己能否承受,就不要追得太貼。留一點空間給自己喘息,並不是逃避,而是一種自我保護。
死亡有限,但生命的可能性卻無限
節日將至,她說自己更清楚一件事:意外難以預料,災難亦無法預計,所以要珍惜與最愛、最親的人相聚的時間。她提到,那場大火持續了約四十小時,令很多家庭失去至親,甚至失去整個家——那種悲痛,迫使人回到最簡單、也最重要的提醒:把握當下仍能做到的事。
至於死亡,她沒有聲稱「看透」,只用一句話概括自己的信念:「死亡是有限,但生命的可能卻是無限。」你控制不了終點何時出現,但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,把生命的可能性推到最大;當到了終點時,途中得到與經歷過的東西,或許能抵消部分不安——那已經是一種完成。
她最後把一切拉回同一條線:認識自己的界線,並學會停下來。
對她而言,能夠找到那條界線、能夠off一off,不只是為了自己,也是為了在崩塌之後,仍能繼續守護身邊人。
創傷後壓力自我測試
在目睹突發事故、災難,或親身經歷威脅生命與嚴重受創事件時,身心可能會自然啟動「壓力防衛模式」,出現驚慌、失眠、心悸、胸悶、腸胃不適、注意力下降等反應是正常的,但若持續超過一個月甚至愈加強烈,可能是「創傷後壓力症」(Post-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, PTSD)的警號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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